小院里,那棵枣树什么时候来我家落地生根的,一向忙碌的父母也记不清了,我更是语焉不详,反正在我记事之前它就守在那儿了——北边正对着堂屋门口,西边正对着厨房门口,各丈把远,一副不偏不倚、笔直挺拔的模样。
如果给这棵孤独而笔挺的枣树画一张速写,大致是这样的:三四丈高,碗口粗,黝黑皴裂的身子,像一个忠诚的卫兵,风雨无阻地守在门口,护着家园。风吹日晒,风霜雪雨,它都是一身傲骨。
除了安身立命的看家本领——结枣,枣树还有他用。母亲用一根绳子,一头系在木窗棂上,一头拴在枣树上,一下子就让树和窗都有了依靠和牵连。那条粗实有力的绳上,平时多是晾衣服。母亲把湿漉漉的衣服挂上去,就不管不问了。没有拧下来的水,开始兀自沿着衣服的边角,簌簌下落。见状,我和弟弟则嬉笑着,忙着用小瓶子接,比赛看谁接的水多。可接着接着,就使坏装孬,趁对方不注意,冷不丁朝对方身上洒,之后或是一阵你追我赶,或是母亲的大声制止、一顿呵斥。绳上偶尔也晒被子、晒棉衣,晒过冬的干菜,像长豆角、芥菜缨子,都是每年必要到此一游的老客。
七八岁时,对枣树的牵挂都是问题——什么时候结枣,什么时候成熟,怎么防止麻雀、喜鹊又来偷吃,什么样的枣最甜……物质贫乏的年月,几枚自家枝头的枣,就成了心心念念的天然零食。可枣树不关心这些,它像一位老人,干什么都不急,稳稳妥妥的样子,跟它结的枣一样,由小到大、从青到红,都一朝一夕地来。
三五场春雨过后,枣叶为黝黑的树身披上绿衣,枣花也适时地爬上枝头,小心翼翼地出没于叶间。白嫩、碎小,像一件只能向春天倾诉的小心事。因为清香,蜜蜂时常光顾,而蝴蝶怕是恐高,并不多见。长大后,在南太行山区,见牧蜂人在路边卖枣花蜜,简单的小摊位上摆着晶莹透亮的蜂蜜,在主人身后,是两排木蜂箱,蜜蜂们在忙进忙出,井然有序。捺不住好奇,我主动攀谈了几句之后,不承想,架不住主人的热情和诚意,还索性免费尝尝,天然的清甜,沁人心脾,在啧啧称赞之余,也买了两瓶,想着一瓶自用,一瓶赠友——或许,这是向辛勤的蜜蜂致敬的方式之一。
每逢春夏之际,枝繁叶茂,三五片叶围在一起,就像一只只绿色的蝴蝶,在微风中轻轻起舞。枣树撑起一把硕大的绿伞,把大片的阳光拒之伞外。树下绿荫一片,母亲坐下面择菜或饭后做些针线活儿。我和哥哥弟弟会一人搬一个小木凳,围着一张小方桌,写着一天接一天好像怎么也写不完的作业。
有一年仲夏,一场狂风暴雨,把枣树刮折一根有手腕那么粗的枝杈。既没有直接掉下来,也没长好,就自此藕断丝连着,借着别枝的力量,努力站好最后一班岗。有一次,我建议父亲把断枝锯掉,担心什么时候再刮风,会落下来砸到人。父亲站在树下,仰着头反复观察了好一会儿,之后摆手拒绝了。他说那树枝锯下来会蹭到屋顶的瓦,得不偿失:“再说,树枝上面结的枣,还都在长——等成熟了,叶落了,再锯不迟。”
杜甫有一首沉痛的诗《百忧集行》,开头四句读来却倍感亲切:“忆年十五心尚孩,健如黄犊走复来。庭前八月梨枣熟,一日上树能千回。”进入八月,我们翘首以待的枣,也一个个从青绿发白变得黄里透红,继而变成深红。累累硕果压低了枣树一向高傲的枝头,它们悄悄地躲在枝叶下,在金风和秋阳的轻抚下,时而沉默点头,时而勾肩搭背,窃窃私语。
待到打枣的时候,母亲会先扫一遍院子,接着在枣树下郑重地铺上一张塑料布或一张旧床单,怕好不容易等来的枣,在孩子们入口之前,有什么闪失。我们小孩子不管这个,就站在上面等枣落下来。父亲登梯攀枝之后,就靠一根竹竿,给我们降下一场欢快而甜蜜的枣雨。噼噼啪啪!落在头上,不疼;落在弯腰拾枣的背上,不疼;落在手上,那就更好了,有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幸运感。几个小孩子把得手的枣,各自放一小堆——当然,最后免不了要比试一番,看谁捡得多,谁捡的枣更大,吃起来更甜。然而,并不是每一场盛宴,都以皆大欢喜收尾。那根风折的树枝上,枣儿都受了委屈,无论是个头还是味道上,都逊色不少。伤,对于树、对于果,都有阴影。吃在嘴里味同嚼蜡,甚至发涩发苦,心里更不是滋味。
隆冬时节,父亲说,枣树枝杈太茂盛了也不好,光一个劲儿地长个傻大个儿,就不好好挂果了。所以每年他都会踩上梯子,攀到树上,或刀砍,或执锯,去掉一些杂枝。手起枝落,成就感写在脸上心头,像给自己的孩子删去不合时宜的言行和欲望。
枣树长得慢,可它的根并没有闲着,一直在地下,深入再深入,伸展再伸展,不舍昼夜。遇到合适的地方,就拱出地面,发芽抽枝散叶,带着一片绿意和自信,有想独立门户的意思。父母忙田间地头,忙人情世故,没有空打理司空见惯的院子,尤其是这些冷不丁冒出的小树,只要不碍事,就让它们一天天地长吧。成不成活,成不成材,也毫不在意。
我在异地读大学之后,回家的次数就少之又少了——每年一两次,如同走过场,或者履行某种约定。青春像蝴蝶,忙于追求色彩斑斓的梦。对家的牵挂少了,对枣树的印象也淡了,以至于参加工作第一年春节回家时,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枣树没了,由它衍生的那几棵小枣树也不见影踪。
问起父亲,他叹了一口气,轻描淡写地说:“枣树到底是老了,挂果越来越少,打枣时也费劲不少;加上你们几个都不在家,我和你妈不咋吃,吃不完的送人都找不到人送,就寻思着伐掉它,好腾出一片地方,种些菜啥的。咱自己吃菜也方便些。”
这番话,比嚼起那些断枝早熟的枣,更让人心酸。我不知道父母在伐这棵枣树时的神情,付出了多少汗水、多大辛劳,前后拉扯多长时间,但隐隐约约地感到,这枣树分明是父母的一部分,或者是他们连接孩子生活的一部分。
不管怎么说,不管有没有正式告别,径直远去的,都很难再返场。
高大的枣树彻底离场之后,来了低低的一片蔬菜——黄瓜、西红柿、豆角、辣椒……这些新来的主人,不知往事,不念旧情,只知道踩着土地的脚力,探着绿油油的身子,三五成群地往上拔高攀爬。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,就开花结果,就悄悄爬上餐桌。
如今,每次我带着妻儿回老家,母亲总要忙前忙后,张罗一桌浓香四溢的饭菜。久违团聚的一家人,各自落座稳妥,父亲大多会笑盈盈地开一瓶酒。之后,筷子来来往往,家长里短,一阵谈笑风生。吃起这些菜时,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儿时在枣树下写作业的情形,那些斑驳的光影还没走远,在眼前晃啊晃啊,借着酒力,晃出了不合时宜的两行泪。
人生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,而那棵让我念念不忘的枣树,也是其中的一朵浪花,不时在脑海里浮现、翻转。我深知,它悲而不言、喜而不语,已经把根扎在我的心田上,把花开在我的记忆里,把果深入我的血肉中。这些不曾与人言说的情愫,经历了岁月的洗礼,翻越生活琐事织成的密密匝匝的藩篱,抵达一片精神家园,成为乡愁的一部分,还在日复一日地赓续牵绊、指引、丰富着我。
作者简介:范俊强,河南沈丘人,现居郑州。作品散见于《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》《今晚报》《新民晚报》《中国青年》《思维与智慧》等。
《中国村庄》杂志 第12期 乡土记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