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时，父亲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工作，我们兄妹五人随母亲大多时间在山东老家生活。母亲爱种树植绿，每年春天，她都要在老家的房前院后、田畦地边栽上几棵小树苗，甚而人家不常去的乱葬岗、荒山坡，她也要带着我们挖坑、填肥、浇水，种一些抗旱耐寒的白杨、旱柳、梧桐树。母亲还常从树的生长习性、植树谚语中，品味出生活的甘苦，教育我们做人处事的道理。

到了初春，母亲开始念叨：“二月惊蛰又春分，种树施肥耕地深。该栽树了，咱们先去苗圃挖好树苗，带上家什，到东湖种树去！”树的品种不一，栽种的地方不同。农谚说“松柏上高山，杨柳下河滩”，还有“泥里插柳，沙里栽杨”。我们边做活，边听母亲讲：松软的沙土地、肥水充足的地块，适合栽种杨树柳树；山岗地、黏土层的，要栽植松柏、榆杏之类耐瘠薄的树木。栽种时，我们发现，越是土质松软、肥沃的地块，母亲却要挖的越深；山坡上的硬土黏土，反而挖的不是那么深。

我有些不明白，问母亲为何这样，她笑眯眯地说：“沙土地松软，肥水也足，杨树柳树本来就容易成活，栽浅了它们贪图安逸，树根往周边扎，不往深里扎，经不起风雨折腾，很容易倒伏。栽得深一点，逼着它把根扎深扎稳。山坡上的松树、杏树、李树，不能栽得太深，太深了就会闷死，只要固定好支架，能扛得住风吹雨打就成，这些树成活之后，就会使劲儿往下扎根，而且越扎越深，有的都能钻进石头缝里……”

母亲意犹未了，接着说：“老话说得好，‘树无根不长，人无志不立’，栽树也跟教人一样，不管环境安逸还是艰难，都要把自己的根基扎好扎牢，你们说是不是？”说得我们兄妹连连称是。

几年之后，母亲栽种的小树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。我们也和小树一样，长得高高大大了，每到放寒假回家，母亲常要我们一块下地，帮她给那些半大的树剪枝削杈。我们爬上木梯子，用一把大剪刀或者小油锯，按照母亲的指点，咔嚓咔嚓或刺啦刺啦一阵子，树上的短枝粗杈纷纷断落，一片狼藉，也大煞风景。

我们有些于心不忍，小树枝太多会空耗养分，剪掉未尝不可，可是那些粗树杈锯掉了，岂不太可惜？再说，一棵树光剩下上面孤零零几丛枝条，太难看了呀！

我和大弟把这疑问说给母亲，她抿着嘴儿笑起来，说：“你们这些傻孩子呀，满口都是学生腔、书生气！俗话说‘小树不剪不成材’，公园里的花树奇形怪状，那是用来看景的，咱们种树不是留着好看的，是让它长得挺直粗大，用来当大梁、做板材的，不把它乱枝乱杈剪掉锯掉，由着它疯长能成吗？对于那些果树来说，更要经常修剪，‘减少’是为了‘增加’，增加什么呢？是为了让果树多结果，结出又大又好吃的果子呀！”

而今，母亲老了，80多岁的她依然爱种树，她干不动重活了，就指导儿孙们挖来树苗，帮着挖好坑，她扶起小树苗，我们一起培土。我发现母亲偏爱栽种那些生长缓慢、不易成材的树，像榆树、洋槐树、构树，美其名曰“菜树”。这些树种都是乡人淘汰了的，现在很少有人种，母亲对它们却怀有深厚的感情，她对我们说：“人要知道感恩，不光要感谢帮扶过你的人，也要感谢这些成不了大材的杂树，早年它们帮我们度过饥荒，青黄不接时，树上的嫩芽嫩叶、花穗儿救过全家人的命哪！别人不种，咱们栽种几棵，看着它们慢慢长大，再采两把槐芽榆叶，摘半篮槐花、构花、榆钱儿，吃一吃粗粝耐口的庄户饭，才能品出现在日子的甜，心里才会熨帖呢！”

转过来，她对孙辈们说：“其实，人和这些小树苗一样，不一定非得长得多么高大挺拔，成大树当大材，但一定要有用，不当大用当小用也可，你们说是不是？”孩子们听了连连称是。

母亲年轻时没进过一天学堂，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，却能用这些浅显直白的种树经验，说出精辟而深奥的道理，让我们受益一生啊！

作者单位：山东省郯城县人大常委会